《Ratcliffe Power Station》(《拉特克利夫发电站》)——这本摄影集收录由英国摄影师Michael Kenna(迈克尔·肯纳)(1953)于英国诺丁汉郡的Ratcliffe发电厂拍摄的八座冷却塔。冷却塔能怎么样拍呢?这一组摄影就像是变奏曲,在一座冷却塔里,我们同时看到浪漫主义(romanticism)所关切的“崇高”和“废墟”这两种维度相互交织。
子綦曰:“夫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。是唯无作,作则万窍怒呺。而独不闻之翏翏乎?” ——《庄子 齐物论》
一、
不知道为什么,每当翻起《Ratcliffe Power Station》(拉特克利夫发电站),便会想起《庄子》的这句话。那些高耸入云的冷却塔就像是“万窍”,吐纳着气,发出静默的呼号。在《齐物论》里,孔窍“似鼻,似又,似耳 ,似枅,似圈,似臼,似洼者,似污者”,不知庄子是否想过有一天人类会建造像鲲鹏一样巨大的 ,118米高的窍穴,张着大又,矗立在原野?
这本摄影集收录由英国摄影师Michael Kenna(迈克尔·肯纳)(1953)于诺丁汉郡的Ratcliffe发电厂拍摄的八座冷却塔,时间横跨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到这个世纪初。这一组摄影就像是变奏曲,八座冷却塔能怎么样拍呢?在这一张《习作10(Study 10)》里,冷却塔像行道树一样在两旁一字排开。镜头微微上扬 ,捕捉到了高塔排出的水汽。小时候常常以为冷却塔是巨大的烟囱,冒着烧煤后的废气。直到准备这篇文章才知道,冷却塔分为自然冷却和机载冷却,两者都是将发电用的蒸汽冷却为水,进而循环使用,区别是前者是自然冷却,而后者还安装了机器来帮助冷却。
Michael Kenna,Study 10可是在《习作10》里,白色的水气在冷却塔顶却像一片氤氲的黑云,往近处看,还有些颗粒的质感,就像Seurat蜡笔画里朦胧的,像是透过回忆看到的形象。这种朦胧就是对确定性的否定, 使得这张摄影不是在呈现一个事件(event)而是一个状态。这种颗粒的质感或许是低光、长曝的结果。在这样的技法下,冷却塔的表面被剥离了质感,除前景处的塔底带有一丝反光,其余的部分只留下剪影。Kenna在《习作10》里对冷却塔空间的遐想如同Edward Weston的Nude,与其说是关于一个实体,还不如说是关于那个实体所构成的几何形态——摄影里的女子手环抱着膝盖,把头埋进了肩膀的缝隙里。这是一个没有身份(identity)的身体,身体是抽象表达的媒介。类似地 ,《习作10》里被约化的冷却塔的物质形体只剩下坡道的双曲线。双曲线在工业上能加速蒸汽流通从而促使水的凝结,而这张照片一洗工业的冷峻,就如Nude一样,呈现出优雅的轮廓。
Michael Kenna,Study 52二、而在下一张习作里,Kenna还原了冷却塔的表面。四座冷却塔喷着气,后面两座被浓密的水气所遮掩,前一座可以看见通体。照片的构图显得拥挤,以至于右边的一座冷却塔被挤到了画框的边缘。这些冷却塔硕大,富有体量感,它们是没有纪念意义的纪念碑;或者,它们当真是在纪念些什么。工业扮演着一种超人的神话力量,冷却塔,大坝,高楼,我们用工业实现了单纯用人力所难以实现的宏大建筑。因而我们看到了更辽远的风景,实现了先人从没有实现的梦。那份践梦的力量,握在工业和技术的密匙里,它们是人造的,能与大自然之伟力所匹敌的摄人心魄的风景。就像沿着穿过纽约中央公园东西的八十六街,站在The Great Lawn(大草坪)面前,你会看见建在中城的高楼在一片树林后矗立;你会被这份城市的诗意所打动,尤其是看到大草坪上有人 野餐,有人打棒球,有人也一样在欣赏这鳞次栉比的高楼。你会被这片景致所吸引,因为这些楼幢是一个个符号,象征着资本主义的全盛和不会凋零的繁华,但同时它们是钢筋水泥建成的梦, 犹如神话成真:其中包括世界最高,470米高的住宅楼Central Park Tower。徐冰在反思911袭击时曾说道:“在一个物体上聚集了太多人为意志的、超常的物质能量,它被自身能量所摧毁,或者说这能量被恐怖主义利用、转化为了毁灭自身的力量”。但从另一方面,这番话也确证了工业和技术所实现的“超常”的能量,凝聚成高楼、凝聚成硕大的冷却塔。
罗兰巴特在分析埃菲尔铁塔时说过铁塔“神话式”的功能,“把底与顶或把地与天连接起来”。但是冷却塔和埃菲尔铁塔不同,在于它高深莫测的身体:我们无法像铁塔一样看穿它。而且,巴特提出,埃菲尔铁塔代表着双重的视觉,你可以照看它,你也可以登上铁塔的观景台去俯瞰整座城市,可是冷却塔拒绝去观看,它只允许被看。这种拒斥感在于冷却塔光滑的表面,它拒绝和人的互动,它代表着高温的蒸汽,代表着危险,代表着“不可僭越性(inaccessibility)”,代表着工业无情的一面。从高空看下去,黑压压的大洞又将醉梦变成噩梦,薄薄的沿壁隔出两个世界。是的 ,冷却塔只是一圈墙壁,它没有像宫殿复杂的内部结构,和埃菲尔铁塔一样,它的结构即是它的立面(facade),它的立面即是它的结构。2021年英国斯塔福德郡Rugeley发电站冷却塔爆破的一瞬这一点会愈加明显;它们连成一排在树林后矗立着,像纽约的高楼,像一座座巍峨的山脉,但在爆炸声响起的几秒内,这几座大山接连倒塌,扬起灰尘。在那个倾倒的瞬间,坚固的冷却塔就如被捏碎的纸杯,依靠它自身巨大的重量向下沉陷,不一会儿便消弭在地平线上。
2021年英国斯塔福德郡Rugeley发电站冷却塔爆破单单一个“大”字是很难形容《习作52》里的冷却塔。它们所聚集的硕大能量,从它的物质实体中传达出体量感、压迫感、甚至是恐惧(近乎于浪漫主义的“崇高感”)。另一方面,Kenna的冷却塔却囊括了足够的细节:砖砌一样的纹路,以及在高对比度下塔又和塔座壁呈现出的斑驳的黑影。一部分的原因或许是蒸汽长期留下的纹路。凭借这样的“迹”,我们理出冷却塔沧桑的线条, 让人肃然起敬。那种感触,不光是因为冷却塔的尺度,更因为它们持久地、坚韧地屹立在地平线上,静静地吐着白烟。
Michael Kenna,Study 21三、我常常会觉得冷却塔是会发声的,尽管那种声音是沉默。所谓“大音希声”,或许那才是冷却塔震慑人心的声音。或者说,这样的音乐性并不一定指能发声(audibility)。在《齐物论》的开篇 ,庄子洒逸地看到了大地的音乐性。子游问道何为天籁?子綦说:“夫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。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邪?”每一件事物发出的声音取决于各自的形态,也就是说广义的声音是各自形态(morph)的一种表征。所以音乐不是乐器的范畴,而是每一种存在的属性。而这样的一种属性恰好在“万窍(孔穴)”的例子上变得明显起来。
《习作21(Study 21)》更像是在视觉化冷却塔的音乐性。摄影师站在远处,八座冷却塔不再显得那么巨大。它们更像是八根排管,各自排出的气,隐喻地发声。这乐声又隐喻地,沿着白色的水汽,在头顶处汇成一朵轻云。照片透露着安静,惬意和和谐,如果要出版这一组相册,这幅画将会是极好的结尾。那种悠然,平淡让人回味无穷。
塔——冷却塔——原本从“窣堵坡(stupa)”而来,最开始在印度,窣堵坡是盛放佛的遗骨的建筑,外形像一只大碗扣在地上,信徒会绕塔,或在周围兴起修行之所。虽然窣堵坡来到中国后愈来愈朝向阁楼的形态发展,变成了像大雁塔一样高耸的建筑,但是它依然保留着盛放圣物的功能。当这样一个宗教建筑的概念用到了冷却塔(cooling tower)上,它转移了塔的高这一特征,但在某种程度上,它也并没有失却那种神圣性。我试图去理解巨大物——冷却塔,大坝,高楼——摄人心魄的魅力。它们不光代表了某种神力,工业技术所实现的神话般的力量,成为它们难以想象的尺度。更重要的是巨大物的时间,它的苍老、坚韧和所被赋予的无言,有容乃大的气度。前后两者分别折射出了浪漫主义(romanticism)所关切的“崇高”和“废墟”,而在一座冷却塔里,我们同时看到这两种维度相互交织。